一家试图拯救“精英工作狂”的阿尔卑斯山间诊疗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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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世界卫生组织(WHO)在《国际疾病分类》中纳入了详细的“职业倦怠”(burnout,亦即“透支”),自此,定义“工作成瘾”(work addiction)作为一种行为成瘾的概念和研究逐步取得进展。

筋疲力尽、情绪低落,这都是工作成瘾的表症,但远不是全部。其症状与物质成瘾类似,例如退缩、耐受、情绪改变或冲突。工作成瘾比其他成瘾行为更为普遍,目前根据不同国家的状况,全球大约有5%至20%的人口受到这种疾病的影响。

在瑞士蒙特勒附近的山顶上,有一家颇为神秘的心理诊所“阿尔卑斯诊所”(Clinic les Alpes)。自2018年开始运营以来,多位高知名度的世界政要人物和商界精英,都曾到此寻求因工作成瘾(work addiction)而造成“倦怠”的治疗与康复。诊所具有瑞士卫生部认证的医疗执照,从客户和费用上都算得上是针对全球1%人群的康复中心(rehab)。由于患者多为公众人物,“身份保密“也就成为诊所的第一条款。

最近,因为一次机缘,我到诊所内做了一次探访,了解到现代“精英“们光鲜背后的一些集体症候,也听取了几位临床医生和心理学家的建议。

严格来说,这家心理诊所是“精神科(psychiatric)康复中心”,专家团队由具有临床经验的精神病学家和心理学家组成,治疗方式则是包含了传统和新兴疗法的整合型精神病学疗法。

15年前,Patrick Wilson找到瑞士当地政府,说服了对方支持其在山上修建一家专注于物质和行为依赖康复的精神科诊所。摄影:张璐诗

创办人Patrick Wilson来自北爱尔兰,他常年管理伦敦一家天然药物的药房,Patrick告诉我,自己在职业生涯和生活中都经常遇到物质依赖和心理健康的问题:“成瘾往往与高度有才华和天赋的人相伴而生。艺术、文学、电影、音乐、时尚乃至商业的世界中充满了许多例子,这些高度创造性和敏感的人们创造了宏伟的作品,但他们的成就越多,自我毁灭也越严重。”

15年前,Patrick找到瑞士当地的政府,并说服了对方支持其在山上修建一家专注于物质和行为依赖康复的精神科诊所(psychiatric clinic)。其中,酒精上瘾和工作成瘾是诊所开办以来处理较多的病例。而工作成瘾的患者,也都常有酒精依赖的恶习。

诊所有一幢老楼,一幢新楼。Patrick选址时试图从病人的角度出发,他认为,在山顶,窗外直面阿尔卑斯山脉和日内瓦湖,这对心理康复会有好处。在探访诊所的四天里,诊所为我定制了详细而严格的模拟康复日程。从早上开始,就有一对一的心理辅导,包括由心理学家主讲的“工作成瘾”心理学教育、与心理学家的一对一疗程、参加马术疗愈和艺术治疗法等。除了有专人陪同驱车45分钟到马场参与马术疗愈的行程之外,康复过程之中如没有特殊情况,病人基本都待在诊所之内。除了心理辅导,一日三餐则是在诊所对个人营养状况做过测试后,由内部营养师配备适合个人的营养餐。诊所内不提供酒精饮品。

在工作成瘾患者之中,过度关注生产力,从而将快乐和人际关系排除在外是一个临床公认的问题。现有数据表明,对于某些人来说,学习成瘾是工作成瘾的一种早期形式。

平常人们所说的工作狂(workaholic),其实是相较于工作上瘾(work addiction)更为口头化的说法。在医院、康复和心理健康领域都有丰富经验的成瘾、创伤和关系主治心理学家Jeff van Reenen介绍:“就像‘匿名戒酒互助会’(AA),世界各地也已有类似针对工作狂的匿名互助会。”据杰夫介绍,在戒酒互助会中使用的方法,基本上也复制到了工作狂的互助会上。“工作狂和工作成瘾在症状上是一样的,到诊所来过的工作成瘾患者,也有参与他们当地的工作狂互助会。”当然,与戒酒康复计划的戒酒目标不同,工作成瘾的康复计划目标不在于让患者戒掉工作,尤其是商界领袖或政府要员,而主要在于调整和平衡工作和个人生活。

工作成瘾通常也跟酗酒、肝脏等问题相连。在阿尔卑斯诊所工作的精神病科医生Victor Leroy举例,一个月前,有位工作成瘾患者自述典型的一天:早上从迪拜启程、在休斯顿停下来、再飞加拿大,一天将近时,他完全不知身在何时何地,需要喝上一升的伏特加才能入眠,但结果半夜还在追电视上的财经新闻,到了早上直接给办公室打电话开工,也不清楚到底有没有宿醉。

Victor说,工作成瘾经常是一种被美化的病瘾,以自我为中心的公司管理者,其利益与公司的利益常分不清,于是管理者就成了公司本身。商界领袖拥有大把财富,但有的人不知道自己到底有多少雇员,作为管理者每说一句话都会在网络上被抽丝剥茧,压力异常大,这时很多人就会使用酒精去做调节。

这样的患者到达诊所后,精神病学家和心理学家通常一起合作,比如一位病人是跨国公司的总管,先检查 “硬件”时发现肝脏异常、酒精中毒等问题,就交由全科医生做进一步查诊,“软件”心理问题则交由心理学家团队,经详细分析后理出初步治疗方案。

到阿尔卑斯诊所来的不乏政府要员。知名度高的患者,在到达之前通常只给出姓名缩写,到达之后才透露身份,但有些患者则选择全程隐藏身份。摄影:张璐诗

到阿尔卑斯诊所来的不乏各国的政府要员。知名度高的患者,在到达之前通常只给出姓名缩写,到达之后才透露身份,但有些患者则选择全程隐藏身份。

作为政府要员的患者,即使在诊所就医期间也无法停止工作。有些人还会将助手带上,医生因此需要围绕病人的工作日程而计划出治疗方案。“我们需要做许多协商工作,比方说你可以继续保持工作,但不能每天只留一小时吃饭”。

Victor记得曾有患者在就诊期间与另一位同为商界领袖的患者结识,两人在午饭时间开始交谈,并涉及到商业内容:“这是不允许的,因为利用午饭时间谈生意,相当于再现工作场景。”Victor说,曾有一位某国部长来治疗酒瘾问题,因为他的敏感身份,很难去找全科医生做问诊,还因为他需要时刻保持在线:“这同样是工作成瘾被美化的一个表现”,Victor说,这位部长后来才发现因为工作而忽略了身体,连早期患癌的症状也没有注意。

诊所总监Inês Santiago说,许多人在决心进诊所时,已经到了接近崩溃的状态:“患者来就诊时的状态通常处于绝望无助之中,打开门时看到有些人满脸泪痕。”有些紧急的情况,诊所在一小时内就可以将病人接收进来。作为一家康复机构,患者在接受治疗期间不能自行离开诊所,但其家人可以每天来看望,并在最后一周时可以在没有看护陪同的前提下一起短暂外出。

Jeff表示,一些商界精英们初到诊所时,面对医师们给他们订造出的严格日程,表现出抵触情绪的不在少数:“这些工作中的决策者,通常觉得自己能够获得今天的成功,全赖自己的决策,因此他们相信自己的感觉和做事方式一定最准确”。这种抵触对于医生来说颇具挑战:“我们不得不跟他们反复说明:每天连续工作20小时,这会导致生命危险。”并耐心去说服他们做出改变,从而改善情绪易激、抑郁症、情感关系出现障碍等问题。

每位患者的情况各自不同,但群体心理治疗是诊所的一个主要方式,要求每位病人每天参与两次。Victor说,一般政府要员对于参与到群体治疗当中都毫无障碍,因为“他们来到诊所就是要当普通人,可以暂时将平时面对新闻媒体的面具卸下,但许多人要求用假名”。参与群体治疗比较勉强的是艺术家,这是因为艺术家的性格与其示人的面貌是一致的,他们在诊所依然保持着自我性情。

在艺术疗法环节,医师有时需要说明,鼓励患者用画笔表达的不只是画面,而是锻炼怎样去放下执念、尝试平时不会尝试的事物的过程。摄影:张璐诗

我在诊所期间,还参与了一次艺术治疗法。Jeff告诉我,一位商界极有影响力的领袖也许会说“抱歉,我对艺术不感兴趣”,医师们就要去说明鼓励患者用画笔表达的不只是画面,而是锻炼怎样去放下执念、尝试平时不会尝试的事物的过程,并说服他们每周抽出时间去参加一两次:“当面对心理学家或心理医师时,患者在回答问题时都有可能不说真话;然而一旦在艺术课室中尝试用色彩、线条去表达自己,通常这些抽象的表达都能透露出患者内心的真实状况。心理医生就能侧面获得一些隐藏信息。”

此外,马术疗愈是动物辅助疗法之中常见的体验式疗法。在传统心理健康领域,长期被驯化的马匹被认为特别适应人类的情绪和非语言信号,而且能敏锐对你的情绪做出相应的反应。到达马厩后不久,治疗师Sybille问我最喜欢哪匹马,我指出了其中一匹,并解释喜欢它的理由。这时这匹马忽然就径直向我走过来。Sybille引导我观察这匹马,然后通过抚摸和刷洗的动作与其互动,一边向我解释马匹的反应。对于“工作成瘾”的患者,心理学认为马术疗愈能为患者提供非语言的交流机会,识别负面情绪,增强自我意识以及对情绪和行为的控制力,对抑郁症也有辅助疗效。

马术疗愈能为“工作成瘾”患者提供非语言的交流机会,识别负面情绪,增强自我意识以及对情绪和行为的控制力,对抑郁症也有辅助疗效。摄影:张璐诗

除了心理辅导的日程,我的模拟康复计划之中,每天都有至少一项的BMS(身心源泉Body Mind Source)内容。有一天我去尝试了“普拉提”运动,教练指着狭小的滑动平台和杠杆说:日理万机的大忙人,头脑经常要兼顾各种事情,这样受限的器械空间,有利于他们增强动作的控制感和精确性。BMS这个词是阿尔卑斯诊所创造的,以替代“健身和水疗中心”,从而突出头脑与身体治疗的紧密关系。

Jeff解释,放松神经系统作为心理治疗的辅助手段很重要,尤其在每天一对一的深层心理治疗之后,平静而稳固的运动,训练呼吸,学会与自己相处,对头脑和身体的能量流动很有益处:“工作成瘾或工作狂的一种成因来自童年创伤,如关系、发育创伤、‘复杂型创伤后应激障碍’,或是不一定源于童年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创伤是指个体对特定经历和事件的反应,并负重度过人生多个阶段,这些创伤以不同的面目反复出现。创伤同时贮存在交感神经和副交感神经之内,当我们谈论创伤及因创伤而出现的应对机制时,同时也在谈论心理和神经系统的适应过程,这时BMS内容的加入就显得重要,患者在接受心理治疗时,同步也在调整身体和肌肉”。

我问Jeff,他曾经接手的“工作成瘾”案例之中,最终康复到什么程度算是成功?Jeff想到的是一年多之前到过诊所接受28天治疗的一位全球知名大公司的主管,据说他全过程都很配合医生和专家,在结束治疗后,仍然与诊所的医生保持联系,过了一年多之后,他最近决定退出公司,将主要精力放在经营生活上:“他已完全戒酒,跟家人关系变得紧密,并且能够控制过去经常会失控的脾气。”

Victor补充说,商界领袖在诊所期间需要学会“放下”,如果每天还捧着手机五小时,治疗效果将不会太好。他接手的案例之中也有人已意识到:权力下放了一段时间以后,缺少了自己的公司,运营得也不赖。

阿尔卑斯诊所的就诊费用即使对于商界领袖来说也不菲,诊所建议“工作成瘾”的康复时间为两周,曾有一些商界的“超额成就者”试图以“成果为重”去说服诊所:“我们不可能花这么长时间,安排可以密集一些,用两天时间完成五个阶段就可以了。”有些人在就诊之前会用谈论“投资回报率”的态度去看待投资就诊的“合理性”。为心理健康标价,对医生们来说这是个挑战。

“当患者重拾爱好,开始去阅读、主动到户外去散步,这是很好的迹象”,Jeff表示,“工作成瘾”的一个症状就是除了工作,做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学会重新享受爱好的乐趣,这就是康复的起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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